幸福時刻

駱以軍

 

不知為什麼,這樣與您說話的時刻,腦海裡總是浮晃著某些建築物的浮光掠影的瞬暫記憶。那是無法說出哪一年哪一個年紀哪一段暫停時光的我曾經置身其中的某個 場景。像那些超現實畫大師畫框中西洋棋盤般無人的火車站大廳。某個已遭廢置的荒蕪海水浴場的沖淋更衣室,冬日光影穿過宛如養馬場空馬廄那樣一間間空蕩蕩的 水泥隔間。某個遊樂園裡坐進某種老舊的金屬圓蛋艙體(漆著紅、綠、藍、黃、橘這些簡單的單色漆),隨巨大金屬臂和懸垂纜線上昇上昇,在極高的高空裡彷彿靜 止,那樣時光悠悠地停置在某一座城市全景的上空。

我不知道為何會想起這些。似乎那些殘缺不全的畫面裡,有某些細節,和想像中的死亡經驗如此貼近:酸梅粉般叫你唾腺失禁的紅色牆磚的氣味;夜間在黑魅如夢的 蜿蜒山路行車,對面車道突然一輛車打遠光燈疾速交會,那樣高強光湧塞至視網膜裡一片曝白的短暫視盲;或是某一個早已不記得臉貌的偷情女人,就那麼一個寐宿 她公寓臥房的夜裡,無比清楚地記得樓上隔層浴室管線漏水的滴答聲響……

因為是那麼不強烈,不絕對,甚至瑣碎……所以它們所召喚的屬於身體裡某些不在意角落裡忘記清掉的廢置記憶,像是「現在這個仍活著的我」之外的,在時間的遊 戲甬道裡爬行中不慎掉落的,類似蟬形屍殼,蛇皮,經血綿紙,或是手淫射精在學校廁所大便池裡的那些濁白膠液……那些「死亡的我」曾經在場的微物證據。

我想起一所小學。

那是一所佔地極小的私立小學。至於有多小?其實沒什麼好說的,就是兩棟三層樓高的小公寓作為教室(教室的總數也很容易計算:一年級有甲乙丙三班,五六年級 至另一個校地的初中部上,加上音樂教室、辦公室和保健室,一共大約二十間以內的教室);中間隔著大約兩個籃球全場大小的空地,作為朝會集合的操場,一般時 間兩輛老舊交通車的停車場,或是下午體育課時小學生打躲避球的場地……這樣細膩的調度。

我在那所小學從一年級唸到三年級,後來便因家裡經驗因素,轉學到同一條馬路上另一所大得不得了的公立小學就讀(這所小學有二百公尺跑道的操場,有十個全場 籃球場,有排球場,有標準比賽游泳池,有室內體育館,一個年級有二十個班級)。在我小時候,完全沒有意識到之前那所小學的小,直到我長大後有一天,經過那 所小學往校園裡望:天哪!那簡直就是一棟雙併國宅公寓和它的天井。我無法想像曾經在這樣一個窄小的空間裡擠了六百個小朋友。下課時間他們全滿懷希望地搶著 整個校園裡唯一的一個地球儀旋轉玩具,還有一架盪鞦韆和一架蹺蹺板……還有六層樓一共六間男生廁所和六間女生廁所!我絕對可以確定:那個佔地應算是一所幼 稚園的小學(它的學費比我後來轉去的公立小學整整貴了十倍!)一定是將原先一戶日式庭院建築的民宅改建,兩列平房打掉蓋成甲板式鐵管欄杆的樓梯外裸之樓 房。

那間小學的創辦人據說是抗日名將丘逢甲的孫女。仔細想想:這小學小歸小,它可是有自己的校刊呢。而且每年都有秋季旅行。那個小學的制服是漂亮的水藍色,夏 季男生穿深藍色短褲女生穿深藍色短摺裙,冬季則一律深藍色長褲。而且女孩可以留長髮,男孩可以留小西裝頭。在那個滿街小學生皆是卡其色制服橘黃色帽子男生 三分頭女生鴨屁股的年代,那個小學在放學時刻,一群穿著水藍色畢挺制服的漂亮孩子們,從那個小小的神秘校園裡蜂湧衝出,那顏色、那景致,還真是如夢似幻 呢。

我不很記得曾在那所小學裡發生過什麼事(誰記得自己小學一、二年級時的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呢?),不過倒是(像努力追想很久遠以前的夢境破片)記得那學校 (那小小的校園)裡有那麼一兩處地方,近於禁地(老師嚴厲不准小朋友靠近)和孩子們之間鬼狐神怪的耳語,那樣的神秘角落。

譬如說,這個學校沒有校長室,卻在其中一棟公寓背面與學校後面的一處二、三樓間的平台,被圈圍起來的一間日式小房子和一個放滿了小奇石洋蘭盆栽的小庭園。 耳語這麼說的:「那是校長家。」以如今的大小比例去看,那個「校長家」,恐怕亂像東京周邊市鎮,一些巷弄盤錯老舊公寓挨擠在一起的社區裡,突然出現一座功 能類似社區公園的迷你神社。小小的鳥居、小小的淨手水池和長柄勺、小小的神盦、小小的盆景……

還有一個角落,是堆放喝完的牛奶空玻璃瓶的處所──不知道是那個年代所有小學生共有的記憶,還是那所貴族私立小學特有的服務細項。我記得那時在每天晨間, 幾乎每個小朋友都會訂一瓶玻璃瓶裝牛奶。胖胖圓圓的透明瓶身,瓶口用一枚圓形硬紙板栓蓋,然後用一張脆脆質感的玻璃紙包覆,用一條紅色細膠帶封住。溫熱的 玻璃瓶沿還像汗溼一樣覆了一層霧濛濛的小水珠。──那是那麼一座因窄小而空間功能規劃如許精密的校園裡,某一處功能性模糊的角落。一邊是教職員腳踏車的停 車棚(那個年代!),另一邊則是一樓樓梯間的一處死角。
(我慢慢想起來了。)

因為那一箱一箱空牛奶瓶裡殘漬的過期奶酸臭味。那個角落如此輪廓清晰地浮現。

在那個樓梯間最底端的三角洞凹,邊貼壁,另一邊則被校工用一只好大的奶綠漆木箱堵上,從一旁洞隙鑽進去,裡面成了一個水濂洞般(以八歲小孩的體形和空間感 受)的隱密世界。那個巨大的箱子本身即是一個謎:我不能理解在那個遙遠年代那樣一所迷你小學裡,為何放著那樣一只巨大的木箱?它的型制,日後我因隨一位京 劇迷少女在一次散戲後跑至國家劇院的後台,看到那一只一只巨大如海盜船藏寶箱上掀蓋式的戲服道具木箱,才恍然大悟許多年前用以遮擋住我的「秘密洞」洞口的 那只大木箱,並不是那些孩童耳語相傳的「關了一隻魔龍」或「用符拘禁了一具殭屍」的棺槨或魔櫃,或是另一個地道的入口。它不過就是一只箱子罷了。裡頭裝 的,無非是一些廢物。那個滿面倦容的校工伯伯,如何在這小的要命的小學校裡,找到一些看不見的空間,把那些校長大人不願看見而他又不確定是不是真的該丟棄 的故障器具全扔進去。譬如缺了腳的地球儀啦、壞掉的擴音喇叭啦、淘汰的童軍棍啦甚至音樂教室的鋼琴樂譜……等等。

那個「秘密洞」(沒錯當時我便是這樣命名它)裡堆放著一層一層壓扁的硬紙板箱。我猜大約從校工把這只大木箱搬來堵住洞口的那一刻,這個樓梯下方夾角的畸零 空間便從校工記憶裡的搜尋雷達螢幕上消失了。像那些美軍用衛星定位監測追饊的公海上的俄國潛艦,突然就匿蹤消失了。像百慕達三角洲。它從全校老師小朋友的 記憶裡消失了。

沒有人記得那只大木箱後面還有一個三角形的狹窄空間。「秘密洞」變成了那個迷你小學裡一處「不存在」的空間。

除了我。

在那個像印象畫派光影般擠滿了六百多個穿天藍色制服小學生跑來跑去的小小學裡,每一段十分鐘的下課時間,幾乎所有的校園角落都成為孩子們強佔區劃的遊戲地 盤:天井大小的操場像元宵燈會人擠人,結果是十幾個不同隊伍人牆圍圈犬齒交錯和在一起各打各的躲避球;那唯一的地球儀轉輪上面擠塞吊滿了螞蟻窩一樣的小 人;塞擠想搶爬上司令台的人潮,讓你傷心地想起四九年大潰敗遷台時那些掙擠上輪船的難民們;佔上司令台的孩子們則擠挨在一起一臉茫然啥事也不能幹(不小心 還會被擠掉下去,就得重新再和下面的人潮拚搏爬上來);有一些孩子則開始攀爬國旗杆……

在那樣的封閉空間裡,竟然有一處「不存在的空間」,其實它是在的!而這件事只有我知道。且身邊所有其他的小朋友,沒有任何人察覺;每到下課的那十分鐘裡 (每天有六次這樣的時光),我,這個小朋友會自他們身邊消失。沒有人會真的追問:那個誰誰誰剛剛是不是跟你們打躲避球啊?沒有。那是不是和你們玩殺刀啊? 沒有。那有沒有在升旗台那邊?沒有……

  在那每一段的下課時光,我成為一個不存在之人。那是何等幸福甜美的時刻。

  我年輕時曾認識一個女孩。我不知道我們算不算男女朋友。她是個甜美害羞的姑娘。可是記憶裡所有我和她獨處的時光總是那麼貧乏無趣。她總是拉著我陪她到建國高架橋下的假日玉市(我們總在週末或週日約會),一個攤位一個攤位地逛晃賞玩。

  那樣一個像吉普賽人市集的流動攤位群,我再沒能遇見一個現世景觀如此像地獄入口前的寒傖長街了:至少二、三百個攤位,一鋪挨著一鋪,半尺見方的摺疊麻將桌 上鋪著廉價防水塑膠桌巾,然而展列的全是古人的貼身之物:有射弓用的羊脂白板指,白玉髮簪、玉帶鉤、帽釦、帽花、畫了仕女繡像的琺瑯鼻煙壺。女人刮臉用的 玉板,可能原先是帽花拆散的白玉蝴蝶、閨房內調情把玩的白玉合歡,有些攤位則專賣著不知是真是假的女人的三寸金蓮繡花鞋,女人的貼身肚兜(上頭繡著鴛鴦或 蝴蝶),女人的香包,或從裙裾裁下零賣的刺繡條幅……

  那是一條昂貴,充滿偽冒欺騙、斑斕奪目、珠搖玉晃的死亡街景。

  那些攤位的主人不知從哪冒出來,每張在昏黃燈泡下謙抑微笑的臉,一旦對話上了,都是滿腹對於死亡的繁複知識。

  那些死人留下的配件。那些死亡的信物。

  女孩總是充滿興致地逛著。偶遇一攤裡有一件感興趣的貨色,可以蹭著專注聽那些穿著長袍馬褂臉色蠟白的中年人講個個把鐘頭。

  我每次陪她置身在那條古玉市集裡,總有一種雙腳離地,像學生時代朝會貧血暈倒前的甜黑搖晃,後來便和那女孩分手了。

  許多年後,有一次在一家銀行門前的提款機前遇見那女孩。一起到街角三十五元咖啡店坐了半小時吧。女孩右手還戴著那種銀行櫃憜職員防鈔票油墨或原子筆墨漬的黑布袖套。她告訴我她現在調到這家分行。

  之後我們便那樣各自微笑地坐著,攪攪咖啡小茶匙啦點根菸抽兩口又熄掉啦之類,有一搭沒一搭。說來頗感傷,我似乎完全看不出我離開她或她離開我曾造成某一方 任何的傷害(我甚至沒有碰過她的身體)。那似乎只是在有一天你真正遇見一場身心皆完熟的戀情之前的,某一次過渡。後來我問女孩,妳現在還每個禮拜去逛那個 假日玉市嗎?女孩愣了一下。怎麼會?

  然後女孩笑了起來。你就是為這個離開我的?

  像是某些斷裂的畫面裡(那個充斥著撲鼻尿騷味,平日一格一格白漆方框的積塵地面是作為無人停車場的擁擠玉市),女孩分明根本不會買,卻從那張輪廓極淡沒有 個性的臉裡,無比明亮地長出另一張精刮世故的臉。「你這翠哪有到代? 你用光筆看,根本是B過的,走紋暈散得那麼假。」這樣質問賣玉的攤販。

女孩說,那是我生命裡最美好的一段時光。那樣的日子我一生將再難重現。(啊?那樣貧乏的,叫人想了就疲憊的,在那些身體發出酸臭眼睛賊溜溜轉的老頭之間鑽擠。那一攤一攤用黃燈泡照著發出死亡光色的虛假玉白。嘩啦嘩啦響著。那樣的時光?)
 
女孩說,她從少女時就迷白玉迷老翠迷得不得了。家族裡那些老婦瘦巴巴腕上的鐲子。不過她後來清楚極了她這一生無論如何,跟那個昂貴華麗的世界完全無緣(想 想那些滑膩如羊脂的老和闐,曾經盤活它們的是怎樣一隻比閨女還細膩的貴族的胖手。還有那些盜墓開棺從死屍手尺骨上砍下的紫羅蘭帶翠血沁。舌頭早已化掉,硬 生生撬開骨骸的齒閤,掏出裡頭的避邪白玉環。據說盜屍人的命盤得排過,殺破狼帶煞才壓得過屍陰)。直到遇見了你。

她說直到遇見了我。

她說她原以為會這樣和我過一輩子了。

所以她膽敢這樣拉著我,像小女孩時找了伴便回頭拿樹枝去撩詐死的蛇。那樣失心瘋直了眼往那個繁錯譜系的幽黯(或燦亮?)世界一步一步趨近。那樣一攤一攤地探問,用手把撈著那些冰冷的,把死亡的鮮豔顏色凍結其中的硬物。

她其實並沒有說那麼多話。

她只有說:她原以為會和我過一輩子。(那樣的時光我一生將再難重現)。
 
她說我們分手後,她便一次再也沒去過那條像夢境中臨時搭場的古玉市場街了。

我之所以在這囉裡囉嗦地對您訴說。像沉船之殘骸脫離艦體主構,在深海中緩緩上升浮起,一塊碎片一塊碎片地召喚那些久已被我遺忘的團混圖景,乃是因為您的死亡處境在那樣的圖景裡竟似伸手可觸。
 
您撬開了我「死亡之櫃」的鍊鎖。

  在那些個像剝洋蹷般可以將光的不同稜線一層層剝開的神秘時刻裡,譬如像那個小學二年級的「秘密洞」……。
 
那樣黑暗的洞穴裡,貼躺在背脊下的壓扁平整硬紙箱,從底部一陣一陣傳來乾燥粗製紙箱的糞臭味。上方幾乎擠到肚腹的水泥斜面,不正就是樓梯的反面?隔著這層水泥斜槓,上方是好幾十個小朋友在敞亮流動的光裡面尖叫地玩猜拳爬樓梯、官兵捉強盜;在那斜槓的下方,在不為人知的黑暗三角凹槽裡,拗塞了一個臥躺的男孩。
 
我無法以如今的形體和感官(啊我的臟器在時間持續的流逝中已無法挽回地混濁衰蔽)去比擬想像八歲時的身形和對一切自遠方傳來的光線聲音之感受。像所有那些關於在遊樂場迷路的故事,所有轉動著的機輪玩具,所有的旋轉木馬旋轉咖啡杯高空中緩緩滾動的巨大摩天輪,所有假日擴音器播放的音樂和所有人的驚叫尖笑……,像是無法更改的計時齒輪在各處細節緊密嵌合耐性地運轉。那即是這整個時間劇場的秘密。他們把一切弄得煞有其事像是好玩得不得了的樣子。但這個男孩卻從那沒有缺陷沒有縫隙的運轉機械齒輪間鬆脫摔落。

  後來我曾遇過一個女孩,自稱是您的讀者。她說她曾因一些曲折複雜的管道,接受過您非正式的心理輔導。(是不是您曾在生命線那裡當過義工?)她說她有習慣性自殺的躁鬱症。(她還撩起襯衫袖子讓我看兩個腕口粗細不等大約共十來二十道像玻璃工用鑽刀劃在玻璃上測試的傷疤。)她說有一次她和您提起求死之念何其強烈,您還狠狠地把她罵了一頓(她說您還哭了)。

 她說後來讀了您的書。且您後來用那樣的方式……她說她沮喪極了。原本用藥物控制住的躁鬱症似乎有又再復發的徵狀,常在半夜不能自己地失聲痛哭。

  她說您在電話裡的聲音,聽起來沙沙澀澀的,像個熱力無窮,還沒發育好的小男生。

  我很想問她:您那時究竟是說了哪些話?您是如何勸說她「不要去死」?您挪用了怎樣的「延續時間」之言語?

  但我終究沒有開口。只是歎氣說,是啊,我記憶中她的聲調就是那個樣子……

  另外有一個間接的朋友,當時人恰在法國。她說您那時發生了那樣的事……真是一團混亂哪……您的父母(他們是一對非常矜持老實的傳統父母,好像是南部鄉下一個小地方的小學老師之類的)像是突然掉進了科幻片一樣的恐怖災難裡。怎麼回事?事情上了報,且有各路出版社或藝文記者像狗仔隊追饊打聽那份「傳說中的遺書」……最悲慘的是他們去法國領遺體的這件事……他們不懂法文哪……或許光搭地鐵就會迷路的,結果要去跑那些看到亞洲黃種人就皺眉的出入境管理官員的櫃檯,到醫院拿死亡證明,(媽的巴黎的醫院!你看過馬奎斯的《妳滴在雪地上的血痕》這篇小說吧?)到那些曾在大街電話亭毆打他們女兒的穿制服的法國佬的警局去作口供筆錄;然後才到巴黎市民殯儀館的臨時冷凍櫃去領那具已殘缺不全的屍體……後來是台北這邊一些留巴黎的朋友幫忙,才讓兩個近乎崩潰眼神畏懼茫然的老人,辦妥所有手續流程,把遺體空運回台灣……

  ……那樣永無法召喚回來的幸福時光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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