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青春與唐.麥克林

 

聯合報 廖咸浩

 

初次聽說唐.麥克林已經六十多歲,不免有點驚怵。驚怵其實是關於自己:你不只沒想到他是會老的,更沒想到自己會隨他一起踏上了時間的軌道。當年他之於你是青春永恆的指標;在所有人世的虛浮與紊亂中,時間的列車唯有在他的小站似乎永遠停駐著。

 

最初發現他的時候,你念大一,住在十一宿舍。那時,吉他剛剛練出一點眉目,菸也才叼上嘴,愛情猶然藏身無法預測的未來,功課總是長日將盡時才想起。但新生南路邊的楊柳已經被移除,加蓋的工作正如火如荼。在黑夜中過街,你偶會擔憂有人失足而為各種建材所傷,因為你的頭髮已長得讓長輩皺眉頭,並輕微影響到視覺與平衡。偶爾你回淡水,路上隔時會意識到你快忘記的城鄉的不同及北海你的出生地,一個更偏遠的漁村。而且鄉土文學運動已經或即將發生。

 

那時,你的思緒處在完全的混亂之中:你寫詩又嗜讀民族誌;長於分析又對神祕經驗好奇不已;崇拜現代藝術而總脫不開對歌仔戲的鄉愁。唯一可以讓你終日為之忘情的竟是唐.麥克林和他的詩。開始接觸他是因為在唱片行聽到他獨特的嗓音,但他的詞隨即取而代之成為辨識他的標誌。也在他的詩中,你看到了各種詩的可能性,甚至比學院讀到的詩更為你解惑。你藉著嘈雜無比的唱盤,學會了彈奏他所有的歌,並因為他這樣的寫詩而敢於在濁世之中有了自己關於詩的信念。

 

他的情歌當然獨一無二的:'And I Love You So'、'Till Tomorrow'、 'Crossroads'、'Empty Chair'等,情感有輕有重,但大不同於一般的傖俗、廉價與浮白:比如曾讓人寫下'Killing Me Softly with This Song'這首聽後感的〈空蕩的椅子〉('Empty Chair')是這樣清淡的開始的:

 

無眠的夜如輕微灼刺的顫動

悄悄爬過我的指梢,只見皓月當空

閃爍著穿過窗鏡的藍色光束

如鞦韆蛾環繞著燭火不斷飛舞

並且也結束在另一種清淡:

清晨來來去去,毫無悔意

黃昏帶走復帶回的記憶又無法捨棄

我上樓時,空蕩的房間輕傳回聲

空蕩的衣衫掛在空椅上又悄悄滑落無痕

 

不著「心」字,不著「痛」字,但卻傳遞了椎心之痛。但更令你看到他詩人之心的,則是像'Circus Song'、'Magdalene Lane'、'Sister Fatima'、 'Tapestry'等寫社會面貌或社會議題的歌。如〈馬戲團之歌〉('Circus Song')寫小丑與人生丑態之對比,傳神而有餘韻:

 

每個人都在玩雜耍,每個人都在演出

臉上塗了油彩,笑容有如三呎寬之彩圖

每個人都騎上了旋轉木馬,無法掙脫

騎上一趟,一生眨眼即過

 

〈馬德林巷〉('Magdalene Lane')說妓女之遭遇,簡要而入裡:

 

馬德林巷都是紅燈與青樓

每個人的靈魂在此都公開販售

先來一小塊你的心肝嘗嘗

但剩下的不妨用郵寄補上

在淌血之後,全詩以妓女的感嘆作結,又令人低迴不已:

這不過是另一個充滿悲傷的城市

我因何來此──不知有非也難說有是

我只知道明天我將再次遠行

唯有汽車旅館的門房知道我的姓名。

 

他最知名的'American Pie'與'Vincent'其為詩之極致,就更無庸贅言了。



大學四年你唱過許多其他歌者的歌,但唯有唐.麥克林與你長相左右,不能片刻或忘。

 

最近一次在公開場合唱他,是在2003的反伊拉克戰爭音樂會唱〈墳〉('The Grave')。你事後知道George Michael也大約在同時為反伊戰錄製了同一首歌,你一點也不意外。鮑伯‧迪倫最近得了文學獎,唐的影響面應該遠不如迪倫,未來大概不會有同樣的殊榮,但是對於每一個心靈曾經受他滋養的少年而言,他才是永遠的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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