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林魅影 --消失中的台灣土狗

 

方力行  聯合報

 

牠們曾是台灣密林中的英雄

 

牠們曾是台灣密林中令百獸聞風喪膽的鬼魅,野兔、雉雞、山羌、水鹿、長鬃山羊,只要看到牠們的身影,無不心膽俱裂,甚至連獨霸一方的雲豹、顧盼自雄的台灣黑熊,皮厚肉粗、天不怕地不怕的野豬,碰上牠們,也自英雄氣短,在劫難逃;怎知在近百年來只見功利、一味往現代化發展的社會中,如此不世英雄的後代,不但成群落魄在以冷飯殘肴維生的街頭,踽踽而行,甚至連傳宗接代的血脈,都已被五胡亂華般的西化追求,稀釋得不知所蹤了。

 

巴尚陡的豎起三角形的雙耳,黃褐色的眼珠,精光四射,矯健的身影,毫不猶豫的穿進被濃密的姑婆芋和腎蕨層層遮掩的灌叢中;拉哈立即跟進,兩隻龐大身形的切入,造成了枝葉一陣沙沙作響;原本跟在後面,四處尋歡作樂的馬賽和羅妹,霎時興奮起來,一前一後也衝進叢林中;只有奇瓦士,可能原本的天性和訓練就是長途追蹤者的角色,完全沒有落後,但是不疾不徐的身影,充分顯現了老成持重的天性,幽靈般沒入林蔭中。雅各招手叫我們趕上,指著初雨後,猶是溼潤的地面,一個清晰的野豬腳印,由下面枝葉斜掩的小河溝中上來,向著前面草木叢生的雜木林中逸去。

 

遠處突然傳來陣陣狗的吠聲,一呼四應,不知是示威助陣,還是彼此唱答,在這個林深霧重、地形複雜的山林中,人的行動是遠遠追不上狗群的,雅各和老廖還有機會突出在我們前面三、五分鐘的地方,而我們這一群心餘力絀的攝影記錄人,雖然想盡力趕上,看個究竟,但終究望塵興嘆了!

 

原住民最忠實的朋友

 

雅各和族中的長老告訴我們,早年原住民靠台灣土狗打獵時,狗群甚至會領先獵人一、兩天的時間,天暮時狗兒會將獵物困在山坳中,然後有一、兩隻回到主人紮營的地方,第二天一早再帶著獵人出發。一隻鹿的追蹤捕獵往往要花上一星期,而野豬呢?則看何時將豬困在沒有退路的絕境,再由勇敢的獵人,以長矛來和野豬做最後迎面的生死對決。真是聰明啊!在人、豬對峙的時候,狗兒會知道何時將豬的注意力轉移到獵人身上,以形成最後捕殺的局面,何時要在後面追趕,讓豬衝向長矛,更要知道何時去擾亂豬的注意力,解救一擊不中的主人。

 

這些默契,都是在早年山地原住民將狗兒像家人一樣養育成長的部落文化中培育完成,土狗是原住民們生活上最忠實的朋友,狩獵過程中最重要的夥伴。當一窩小狗出生時,主人無不歡欣鼓舞,有些被最要好的朋友討去,有些留著和自己的子女一塊兒長大,狗兒和人一起嬉戲,一起吃飯,一起訪友,一起在成長中學習狩獵的技能。雅各說,他們的祖先在山林中追蹤獵物,霜寒露重,朔氣逼人時,獵人甚至會抱著狗兒睡覺保暖,跟最親近的人一樣,相濡以沫。

 

慈濟大愛電視台和國家科學委員會合作《發現》節目的董逸華企編和蔣導演希望將台灣土狗在這片土地上人獸相依,纏綿千年,卻又幾乎消失於無形的特殊文化記錄下來,做成歷史的見證,邀我參與了影片的主持,一夥人在清晨四點鐘就從台北出發,趕在日頭未炎時直上宜蘭棲蘭山最偏遠的部落,和雅各、老廖及他們的朋友們,帶著五條辛苦蒐集保存下來的原種台灣土狗,試圖重溫福爾摩沙先民幾千年來最普通,曾幾何時卻已是絕響的原住民與台灣土狗狩獵之旅。

 

忠心、勇敢、不離不棄的伴侶

 

根據董企編的資料,在南關里,也就是現在台南科學園區保留下來的考古遺址中,遠在5000到4500年前的大坌坑文化層就挖掘到完整的人骨、稻米和狗兒的遺骸,揭露了台灣歷史中,淵遠流長的土狗地位。這群狗種在千百年的演化過程中,發展出了獨有的型態和性格特徵,中等體型,貼身的剛毛,便於在亞熱帶濃密的林相植被間穿梭。剛毛下又有細密的軟毛,形成一層保暖的墊子,以應付高海拔的寒冷和日、夜、冬、夏的巨大溫差。三角形可後貼的耳朵,並可單耳做180度的迴轉,既不會在穿林時成為累贅,又可在需要時機靈的豎起。鐮刀型高聳的尾巴,在崎嶇地形奔馳之際,隨時要轉向都可做最迅速的平衡,厚實的腳墊和內勾的趾爪,讓牠們在石刃如鋒、濕地如油的台灣山區,仍能如履平地。

 

牠們的體色以純黑、褐黃及黃灰底夾雜虎斑為主,這些顏色使得牠們在林蔭、土坡、石礫斑駁的河畔活動時,幾乎不見形影。至於個性呢?台灣土狗忠心、勇敢、堅毅,能耐受苦難的環境,使牠們成為主人唇齒相依的守護神,外來不速之客的惡夢,困難時不離不棄的伴侶,危險時生死不渝的前鋒。

 

但是從三百多年以前,隨荷蘭人來到台灣的歐系犬種,如大灰狗(greyhound),開始與平原地區的台灣土狗交配,日據時期早期的日本移民引入的青森、秋田犬,則侵入了中央山脈,雪山以東至花蓮地區的原生狗種分布帶,晚期軍用的德國獵犬,則隨日軍北、中、南三條戰備橫貫道路的開闢,散入中央山脈的許多部落中。

 

純正血統在幾十年間幾乎稀釋殆盡

 

自國民政府遷台以降,經濟、社會益形開放,原住民和漢人自由遷徙通婚,幾無隔閡,狗兒也不遑多讓,華洋雜處,隨意婚嫁,使得純正的台灣土狗血統,在幾十年間,幾乎稀釋殆盡。1978到1980年,日本名古屋大學太田克明教授,為了研究日本犬的起源,和台灣大學畜牧系宋永義教授合作,開始做台灣土狗種源的田 野調查,當時全省取了二十個樣本區,發現平地的純種土狗實已絕跡了,只有深山的部落中,尚有極少的孑遺,但多少也混有外來的歐、日狗種基因,迄今只有三十 年前在新竹五峰鄉泰雅族部落中,發現過一隻「幾近」純種的台灣土狗,真是令人唏噓!曾幾何時我們的社會已習慣將「本土精神」叫得震天價響,像圖騰一樣神聖 不可侵犯之際,而骨子裡最作踐的,像「狗」一樣看待的,卻是在現代化社會中已沒有功利效益,但是在台灣這塊土地上卻真正傳續了千百年的血脈!

 

雅各讓狗群將我們引進了林道深處的一條獵徑,周遭一下全部被濃綠的山蔭包圍了,行沒多久,一行人再向山坡上一條細如獸跡般的樹隙中鑽去,狗兒興奮得如穿林 之鳥,一下子隱沒在層層盤錯的密樹老藤間,一下子又如鬼影般突然自亂葉草隙中穿梭而出,雅各、老廖說,牠們在追蹤各種野生動物的氣味,多是竹雞、山鼠,也 有山豬、果子狸什麼的,但是他們沒有讓狗兒追下去,拖著一群都市來的影片製作群,機器、腳架、燈光,企編、導演、主持,怎麼可能趕得上呢?要是拍出的影片 能反映當年原住民和台灣土狗相互合作,翻山越嶺,冒險犯難,縱橫山林的英勇豪氣,以及對山林變幻,生死無常的順從認命之情於萬一,已是奧斯卡金像獎的最佳候選影片了。

 

台灣自然史中頗有特色的打獵行為

 

我們在日暮時分爬到了一間傳統原住民以油棕、芋葉、長草、樹幹搭的簡陋獵寮。山色已晚,濃濃的霧氣從四周的山谷中滾滾湧出,雅各和他的朋友們拿出了隨身帶 的山豬肉,就地生了一堆營火,削了幾根竹枝木棍,將肉叉著就火烤了起來。烤肉的香氣四逸,引得狗兒紛紛自四處歸來,繞在我們周遭流連不去,牠們也累了,靜 靜的趴在地上喘氣。導演要我趁著此時拍些跟狗兒互動的鏡頭。混了兩天,牠們跟我也熟了,順從的讓我拍牠們的頭,摸牠們的腳,突然覺得手心上溼答答的,原來 五隻狗有三隻腳掌都被尖石扎破滲血了,有一隻耳朵也被樹枝刮出血痕,台灣山地陡峭,林木犬牙交錯,穿梭其間,真是艱辛。

 

我們在夜雨、泥濘,扎人的芒草、樹枝和大群蚊蚋的圍攻下,摸黑「滑」下山來,至於烤野豬肉大餐好不好吃?就像灑了鹽又抹了黑煙的橡皮輪胎一樣,令人一嚼難忘。

 

第三天拍的是人狗循河道狩獵的情境,這是台灣自然史中頗有特色的打獵行為,因為地形山高水急,河川都以「非」字形的排列平行著自中央山脈流向平原,所以原住民如果要直接由低海拔進入高山獵場,或是讓獵犬追蹤曾到河邊來飲水的野獸痕跡,河川都是重要的通道。

 

昨天累了一天的狗群經過一夜休息,今天又都生龍活虎,才近河道,就呼朋引伴,吠聲不斷的沿溪向上游奔去。這可苦了我們,溪畔不是大石就是斷崖,狗兒在石上 蹤躍,身輕如燕,人在石上跳躍,如履薄冰。橫渡溪流時更危險,不管深淺,狗群要過時就一躍入水,縱然水急時會被沖向下游,但只要碰到瀨區,流勢急但水淺, 胸寬腰細的台灣土狗幾個蹤躍也就過了,不過人可不行,河水只要淹過了大腿,水一急就站也站不住,游也游不過,真是只有淪為波臣的分了。雅各等人久經征戰, 渡水時不落「狗」後,蔣導和幾個年輕劇務任務在身,幾度在幾乎被沖走下,也拚命渡河,我則與水為伍多年,深知「莫欺水」之道,和狗群中那隻已為人母、飽經世事的拉哈,以及事事小心、自行其道的奇瓦士一般,渡水前先觀察地形水勢,沒把握時,就算雅各等人一再的叫喚,也一樣上下游巡梭幾遍,直到看見估算自己可以勝任過河的地點,方才「撩落去」和他們會合。只是狗兒上岸,渾身一抖就自清涼好過,我們則是連內褲都濕了又乾、乾了又濕,真覺都市生活千日好,方識先民日日艱。

 

拍完這段紀錄片時剛好是星期日,北宜線火車擠得像沙丁魚罐頭,而雪山隧道也塞得令人不敢妄試,我因需趕回高雄,自願無座從羅東搭莒光號南下,年老力衰,無 力久站,看到兩節車廂間的飲水器旁尚有一席之地,居然無人坐下,何故?原來飲水器漏水,底下一片濕漉漉,心中不禁大樂,毫不在乎的就一屁股坐了下去,旁邊的旅客投來無限好奇與憐惜的眼光。怎麼不怕褲子濕呢?他們哪知道,經過三天原住民和台灣土狗精神的洗禮後,我深深覺得,在任何艱難的環境中無怨無悔,不忮 不求,都能快樂滿足的生活下去,才真正是這塊土地所曾擁有的、「消失中」的生命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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