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柏拉圖的洞穴裡 閱讀後現代小說

 

賴俊雄  中國時報

 

人作為一個渴望「真理」的視覺性動物,永遠必須活在符號的世界。後現代正是一個視覺符號的時代。

 

事實上,「視覺」一直是西方知識架構中開展真理最快、最客觀,也是最合法的途徑。例如,在英文中「洞察」(in-sight)是「內部」(in)及「視覺」(sight)兩字的組合,指的是能探見事物真正本質的能力,因此愈內部的視野代表著愈深層的真理。而在法律中「證詞」(testimony)包含人證(eye-witness)亦即「以眼見證」及物證(evidence),此字是從拉丁文 videre 演變而來,原意為「看見」(to see)。再者,縱觀人類文明中,各學科領域客觀共象的「理論」(theory)一字源於希臘文 theoria,指的卻是欣賞戲劇演出的主觀視覺經驗。

 

亞里士多德說:「視覺感受即是被觀看的物體在一定距離處,對觀看者所引發的內在感受……藉由此種視覺感受的適當運用,觀看者一方面滿足自身視覺的感受,另一方面也同時揭櫫了視覺與知識、歡娛及真理的連結。」或許我們要問:為何視覺是人類建構真理最重要的手段?具有理智的觀看主體又如何轉化自身成為一個客觀真理的合法言說者?想是,人類眼、耳、鼻、舌、身五種符號接受器官,所產生的色、音、香、味、觸五種經驗感覺中,以視覺最具信度與效度。因為它接受訊息的範圍最遠也最廣,因此也最客觀。除此以外,視覺意象也是建構人類意識與記憶最重要的元素。視覺成為人類在形而下的唯物感官世界中,追尋形而上真理最快捷「向上修養」的自我技術。

 

柏拉圖的洞穴寓言

 

知識客體(真實的世界)與知識主體(視覺主體)之間,所建構的千年西方視覺知識論中有一個很重要的介質──光。事實上,整個西方「光」的形而上學可回溯至柏拉圖的「理型理論」(Theory of Ideal)。

 

他在《共和國》的「洞穴」寓言可說是西方以「光」作為真理來源的原型視覺知識論。寓言中,柏拉圖將社會中無知的群眾比喻成在洞穴中手腳被枷鎖鏈住而無法轉身的一群囚犯。他們所能見的只有洞穴的牆壁,而在囚犯身後則有一團熊熊燃燒火光。在囚犯與火光之間則隔著一堵較低矮的牆,以便讓操縱木偶的人能行走。他們在囚犯背後操縱木偶,使木偶的影子投射至洞穴的牆上。

 

囚犯無法看到牆上影子的來源,並且把這些虛誤的影像視為認知世界的全部以及真正的「現實」。所以,囚犯在交談或交換知識時,其實是彼此傳遞錯誤的訊息。

 

然而,有一天其中一名囚犯掙脫手腳的鏈鎖,逃離洞穴走到洞外時,在炫麗的陽光下一時無法張開長久在洞穴裡的雙眼,但不久他就看到這美麗而繽紛的真實世界──無垠的朗朗藍天、直聳的翠綠森林、以及醉人的鳥語、花香與流水。他興奮地又衝回洞穴內,告知仍被鐵鏈鎖在一起的囚犯們什麼才是「真實的世界」。但囚犯們卻把脫離鐵鏈,發現真理的人當做傳播謠言、蠱惑人心的說謊者處死,而這個宣揚真理卻被處死的人暗指的就是柏拉圖的師父蘇格拉底。

 

簡言之,在此洞穴寓言中,或許柏拉圖想表達的是洞外的陽光(哲學)給予我們看見形而上真理與世界的可能,而洞內的火光(世俗經驗知識或所謂的意識型態)卻僅讓我們看見真理在形而下感官世界被化約及扭曲的拙劣影子。因此,在《共和國》中,柏拉圖提倡將荷馬及詩人趕出由哲學家治理的「共和國」,因為他們是一群操作木偶的人,僅會不斷複製洞穴內拙劣的真理並煽動人們不理性的情緒。

 

後現代小說反經典 與去「中心」的思潮

 

柏拉圖洞穴寓言中的影子理論也是西方文學理論中「模擬」(mimesis)或「再現」(representation)理論的源頭。事實上,整個西方文學理論史可被視為「再現」與「反再現」週期性的反覆鐘擺運動。例如,在十九世紀的「寫實主義」(realism)小說提倡反映再現人們(尤其是中下階層)在社會中的真實經驗。而後繼的「自然主義」(naturalism)小說則認為「寫實主義」以人為中心的現實過於狹隘,因此提倡以「去人化」的大自然生存法則作為小說的題材,將擺向右邊(再現)的鐘擺推至更高的境界。

 

然而,「現代主義」(modernism)小說所提倡的「意識流」(stream of consciousness)寫作技巧則將鐘擺急速拉回左邊(反再現),試圖挑戰傳統直線式、連續式、以及整體式的真理。

 

「後現代主義」(postmodernism)小說則更將向左擺(反再現)的鐘擺推至更高的境界,挑戰的不僅是再現的內容與形式,甚至是真理自身的合法性與極權性。例如,潘瓊(Thomas Pynchon)、湯姆斯(D. M. Thomas)、魯西迪(Salman Rushdie)、迪利歐(Don De Lillo)、莫瑞森(Toni Morrison)、葛拉斯(Gunter Grass)等均以大膽探索的姿態,轟轟烈烈地領導革命,推倒一道道傳統小說的真理宮牆。

 

先前「大敘述」(grand narrative)所建構的真理成為後現代小說家們共同質疑,甚至不斷反諷的對象。諸多「小敘述」(little narrative),例如後殖民小說、女性主義小說、離散小說、男/女同志小說、酷兒小說、少數族裔小說、魔幻寫實小說、網路小說、經典重寫小說、歷史重寫小說、反烏托邦小說、奇幻小說、反小說、後設小說均不斷揭竿起義,企圖顛覆淘汱整個舊的、權威的、主流的、宗主的、白人的、陽性的、異性的、父權的、西方的、邏克斯(logos)的傳統文學。

 

弔詭的是,當這些後現代咄咄逼人「去中心」的聲音,逐漸被學術市場建製化及全球化後,既順理成章(或無奈地)一步步向中心挺進,甚至進而取代所質疑笑謔的「中心」。更弔詭的是,擠進主流後,驀然發現,事先假想攻堅的主流其實僅是一種移動中的支流,而所謂的中心也僅是一種慾望投射的假象,一種另類的邊緣。或許,這就是後現代小說最獨特的現象吧!

 

整體而言,後現代小說呈現的是一股反經典與去「中心」的思潮,亦可說是一股反柏拉圖「陽光式」真理的思潮,不斷揭露所謂真理的虛構性與霸權性。換言之,後現代小說已經揚棄對洞穴外陽光下唯美、唯真、唯善與唯一境界的追尋,而是重新思考(甚至「玩耍」)自己在後資本消費主義時代洞穴內破碎的、斷裂的、多元的、邊緣的、非理性的火光與影子。

 

因此,在柏拉圖的洞穴閱讀後現代小說,我們看見的已不再是主宰性操控的單一光影景色,而是大大小小眾多不同火光與影像,不斷地交織與閃動,千姿百態,各自宣示著屬於其自身意識型態一種「反真理」的另類「小真理」,呈現出當今全球化時代巴赫丁式嘉年華會狂歡的「眾聲喧嘩」與「多音並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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