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祭的啟示

 

孫康宜  聯合報

 

以《基督受難記》(The Passion of the Christ)著稱(並因此遭人謾罵)的美國電影導演梅爾‧吉勃遜(Mel Gibson),這次又以空前的震撼力推出了他的另一部新作:《啟示》(Apocalypto,另譯《阿波卡獵逃》)。該影片主要描寫中美洲的馬雅文明如何最後走向滅亡的經過,其場面既「壯觀」,又具有史詩(epic)般的規模。據歷史記載,古代的馬雅王國以城市建築和天文學著名,但其主要城市大約在西元1000年左右先後覆滅。

 

電影Apocalypto裡有血淋淋的人頭犧牲儀式

 

梅爾‧吉勃遜這部電影與實際歷史的記載有些差距,但它還是盡可能「再現」出那段歷史的「真實性」。例如,電影從頭到尾都用已無人能懂的馬雅語來進行對話,極具再現古昔場景的真實感。

 

但與其說這部電影表現了一種歷史的「真實」感,還不如說它提供了一個「血淋淋」的近似原始真實的「場景」。從頭到尾,電影的觀眾一直在受考驗,看是否承受得住一幕又一幕「血淋淋」的視覺感受。隨著劇情的進展,我們漸漸瞭解到故事的主要背景:原來,那時馬雅王國正在鬧饑荒,全國上下都束手無策,希望能有解脫的一日。有一天夜裡,一群馬雅士兵突然來到一個森林的村落裡進行突擊,目的是為了俘虜那兒的男兒壯丁,想把他們押到京城,以便向日神(Sun God)獻上人頭祭(human sacrifice),以此達到禳災的目的。於是,在一場極其兇猛的喋血之戰後,那個名為「燧石天」(Flint Sky)的村長當場被處死,他的兒子「豹爪」(Jaguar Paw)和幾個村裡的青年則被活活抓起。一路上他們飽受士兵們的鞭打折磨,其受苦受難的情景令人聯想到電影《基督受難記》裡耶穌背負十字架,在士兵鞭打下艱難走向山頂的過程。等到了京城的祭壇附近,一切情景更是令人觸目驚心———尤其是,祭壇的周圍掛滿了各種各樣的死人頭顱,有大有小,或高懸或低垂。而祭壇上還坐著握有權柄的馬雅王室貴族們,他們身上戴有美麗珍貴的飾品,臉上卻毫無表情。

 

接著,故事的高潮終於慢慢地展開,那是最為「血淋淋」的一幕了:我們看見,那些被俘的壯丁,一個個已依序被抓到祭壇的前頭。 首先,第一個俘虜先被祭司強按住全身,接著又有個祭司用快刀立即將俘虜殺死,並將血淋淋的心臟取出示眾。在群眾的一陣歡呼之後,那心臟就立刻被烈火燒焦,焰火上冒,是為祭神。接著,死者的頭很快就被砍下,只見一個頭顱從高高祭壇上順著樓梯往下滾動,底下有一名士兵很快就接下了頭顱,有如接球一般迅速而輕快。最後,那個剩下的無頭身軀又被人從高處往下丟,一直滾到祭壇的底層,血流遍地。

 

接著,第二個俘虜也重複了同樣的人頭犧牲儀式……

 

馬雅人相信,在祭典上被用作犧牲的人,死後可升天

 

作為現代的電影觀眾,在面對銀幕上如此血腥的場景時,我們自然會認為馬雅的殺人祭殘忍至極,並以為那是完全缺乏人性的野蠻行為。然而,這樣的反應完全是基於現代人的價值判斷。其實,在古代的馬雅王國,殺人祭乃是他們的宗教祭典之一。當時的馬雅人相信,他們必須把人身上的血(例如舌頭、耳朵、嘴唇、生殖器等部位的血)———甚至整個活生生的心臟———按時奉獻給神,才能得到神的保佑。有時,祭司們為了表達他們的虔誠,還會自願獻出自己身上的血;而且地位愈高,愈可能成為自願的「犧牲品」。這是因為,古代的馬雅人相信,凡在祭典上被用作犧牲的人,將會在死後得到升天的報償。

 

末代馬雅貴族的墮落與恐懼

 

然而,從電影《啟示》的銀幕上,我們卻看到了末代的馬雅貴族們一種恐懼的心態———他們恐懼,因為他們已經墮落,已有很重的罪惡感。可以說,他們的罪惡感愈重,愈想尋找別人來充當「替罪羊」,以為只要屢次向神獻上替罪羊,他們的罪就會得到救贖。顯然這樣的心理已逐漸使他們對自己的罪孽感到麻木,甚至到了凡事都無動於衷的程度了。因此,在那個祭壇上,我們看見那些馬雅貴族們的臉孔都顯得毫無神色,彷彿面具般地展示在群眾面前。

 

另一方面,我們也在那些俘虜們的臉上看到一種難以形容的恐懼。他們恐懼,因為他們將面臨被屠殺、被挖心的考驗。他們本是受害者,所以絲毫沒有那種自動獻祭的神聖感。事實上,身為俘虜,他們的境況與被擒的獵物簡直無異。以英雄「豹爪」為例,他內心的緊張、無奈與恐懼,完全表現在他那雙焦慮不堪的眼神中。或者可以說,在目睹兩個同伴前後被殘酷宰殺的過程中,他已經在心中預演了自己的死亡了。

 

豹爪的「復活」象徵末代馬雅文明的沒落和死亡

 

沒想到,當「豹爪」最後被按在祭壇上,將要被殺時,天地突然一片昏黑,所有台上台下的人一時大驚失色,而那個祭司也不得不停手。原來,這個突然出現的日蝕,使得一向迷信的馬雅王室貴族得到了心理的安慰:根據他們的解讀,日蝕就是象徵日神的接納與祝福;既然日神已經接受了他們的祭物,也已表示滿意,他們就可以停止獻祭了。於是,祭司立刻放下屠刀,立刻高聲望天禱告,感謝神明赦免了他們的罪過。此時,群眾也發出一陣陣歡呼,有一種突然從恐懼釋放出來的輕鬆感。

 

且說,在此緊要關頭之際,「豹爪」卻意外地撿回了一條命。然而,豹爪的「復活」正象徵著末代馬雅文明的沒落和死亡。在經過一場膽戰心驚的生死搏鬥之後,英雄豹爪終於殺出重圍,並把成群的追殺者一一消滅,後來自己終於安全地返回那個安靜的原始森林,並從深洞裡救出妻兒———與此同時,在洞底分娩的新生兒也幸而獲救。最後,電影以這樣一個「新的開始」(new beginning)作為結束。

 

把年輕人送到伊拉克去打仗,那不也是殺人祭嗎?

 

對於這樣一部結構緊密而又大規模的電影,這個結局的寓意特別重要, 因為它意味著一個富有「啟示」性的信息———那就是,當人們對自己的罪惡已完全麻木而無動於衷,而且還一味地企圖從無辜人身上的血得到贖罪時,那麼世界就必然要毀滅了。事實上,《啟示》影片中充滿了許多「預言」式的情節———例如,電影中有個染有惡疾的小女孩,她曾向蠻橫的馬雅士兵們咒詛,說將會有日蝕「使天地變暗」,而且有虎豹會來改變天地,最終將會把無限墮落的馬雅帝國引向「沉淪」。這樣的預言其實很容易使人聯想到《聖經‧啟示錄》裡所描寫有關巴比倫帝國的滅亡———當無辜人所流的血使海「變成血」時,「海中的活物」自然而然就「都死了」。 因此,「在一天之內,他的災殃要一齊來到,就是死亡、悲哀饑荒……」(〈啟示錄〉,16:3;17:8)。總之,必須在這個罪惡滿滿的世界已徹底毀滅、完全被「扔在火湖裡」之後,才可能會有「一切都更新」的前景(〈啟示錄〉,20:10;21:5)。

 

我想這大概就是導演梅爾‧吉勃遜在電影Apocalypto的主要用意吧。「Apocalypto」一字是希臘文,它是「啟示」的意思,所以也就不可避免地影射到《聖經‧啟示錄》裡的寓言。

 

應當順便一提的是:在影片《啟示》上演的一個半月前,導演梅爾‧吉勃遜自己還公開聲明,勸大家不妨把這個電影的寓意無限地發揮,因為「每一個文明的興衰過程都十分相似,其模式經百年而不變」。他甚至把自己的反戰情緒聯繫到該片說:「我們把年輕人送到伊拉克去打仗,那不也是一種human sacrifice(殺人祭)嗎?」

 

當然,梅爾‧吉勃遜的這個自我解讀聽起來有過分簡化之嫌, 因為電影的內容既然如此包羅萬象,絕不可能局限於一個特定的政治寓言。然而,我們也不能因此忽略導演自己的說法。我以為梅爾‧吉勃遜的話還是意味深長的。或許他的電影目的之一,就是在警告我們的國家和政府:千萬不可輕易讓那些無辜的人流血,千萬不可忽視自己的罪惡,否則後果嚴重。難怪電影一開頭,就很醒目地引用了一句西方名言,那句話翻成中文,正是我們古人所謂「國必自毀,而後人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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